練車的時候認識了一位近六十歲的太太，她身高不滿140公分，很有禮貌卻極度沒有自信，她告訴我這已經是她第四次考照了，因為她要搬到美國和在芝加哥的女兒同住，她覺得擁有一張駕照比較方便。考路考當天她剛好排在我前面，輪到她上場時，她坐在駕駛座，我坐後座，車前座坐著一位主考官。
剛開始她便很緊張了，發車後換檔時把前進打成後退，又因為車子後退，她更加慌張，把油門當煞車踩，車忽地急速倒退，還好考官緊急踩煞車，才不至於撞到車後一輛考完正要退場的車。考官對這臨時狀況倒是面無表情鎮靜得很，我卻著實的捏了一把冷汗。考曲線進退時她更頻頻壓線，其實她平常練得不錯。我在後座暗暗祈禱，希望她能穩住，也希望輪到我時不會像她這麼衰。無奈考官不再給她機會，她又一次失敗了。她一臉懊惱面色鐵青的下車後，考官對我說，有些人真的不行有駕照，不是因為壓不壓線犯不犯規的問題，而是心理障礙的因素，如果沒有自信握方向盤，慌慌張張的上路，那路上的其他駕駛和行人安全怎麼辦？考官又繼續說，像這位太太的身高又矮，坐在駕駛座上脖子還得伸長，角度不能抓正確，姿勢看起來也很不舒服，更何況年紀可以享清福了，坐公車或計程車、找人載都是出門的方式，何必自找苦吃，考這麼多次。
雖然我並不完全贊同考官的說法，比如身高，除非考職業駕照，否則考一般駕照也沒有身高規定，如果以貌取人評斷一個人適不適合開車，那麼這世界上許多殘而不缺努力奮鬥的人是否得永遠依賴他人？我見過一位有著天籟般聲音、美麗笑容、用腳飛翔的女孩（註），我也認識一位小兒麻痺下肢萎縮、靠著不被命運打倒的精神奮力掙起一片天的印刷廠老闆。他們都以五短的身材開著車子四處遊歷，缺陷遺憾或許明眼可見，然而天性樂觀是他們生活最大的資本，生活過得精采無比，給人極大的精神鼓舞。
聽了考官的話，我並沒有附和什麼，那時念頭多，只想專心一意考完，另外則想萬一考官把我的回答列為評分標準，那我還不如不說。路考當時心情說不緊張是自欺欺人，也許是平常練習勤，加上自我心理建設，冷靜的考完後知道駕照穩拿，下車時見到教練，他對著我比個 V 型勝利手勢，滿臉笑容。後來要找那位太太道再見，也沒見她人了，相信她一定很難過。對於這樣的人，我總希望能夠說些什麼鼓勵的話，真希望她不至於因為考照失敗而失去了自己最起碼要有的自尊。偉人革命也經歷過十次起義十次失敗，卻從未喪失膽量自信。許多事可以一試再試，練到一定的熟悉程度，自信也會慢慢的培養起來。
但我發現有一件事教練沒教。直到有一天在城裡的大賣場外，那面積足夠容納三個足球場的停車場上，我才發現教練沒教到的那一堂課。
那時才搬到美國沒多久，一切百廢待興，從頭開始。一些家用品還在貨運船上，其實大部分也是書和衣物。逛大賣場或別人家院子前的車庫拍賣是那個夏天我最常做的運動。那天帶著孩子們去城裡的大賣場買食材，推著滿滿一籃菜和日用品的推車出了賣場，突然發現我忘記自己把車停在哪裡。越努力想，腦子越是空白，看著滿場的車子，回想來時的路線，卻怎樣也想不起當初停的位置。
兩個孩子在賣場裡就開始抱怨腳酸肚子疼，推車又重，我總不能推著車上頭巴著兩個哇哇叫的小孩，在艷陽高照睜不開眼睛的狀況下滿場來回的找車。於是我要孩子站在一根燈柱下看著推車，這次我清楚記住推車和孩子的位置，叮嚀他們不要亂跑，我去找車馬上回來。我一面從這條道切過那條道張望四處尋車，一面回頭看著孩子向他們揮手，再一回頭孩子們居然不見了。
我馬上轉回頭橫過幾個車道去找孩子，推車還在，兩個小朋友竟然跑到另一根燈柱旁收集推車的鐵欄杆那兒玩起吊單槓。因為身影小，我隔著車海見不到。這回只好牽起他們的小手，半拖半拉的帶著他們繼續尋車，一車的用品就留在原地。
記不得花了多久時間找車，只記得看到那台熟悉的鐵灰色休旅車時，我已經滿頭大汗兩眼昏花，小孩子更是抱怨連連吵著要吃冰。把滿推車的物品堆上車回到家中整理完後，我們三人一人拿著一支冰棒坐在陽台享受起來。
許多時候我們習慣把一些事情視為理所當然，比如停車位置這件事。教練可能沒想過提醒學員這種雞毛蒜皮大的事，誰會不記得自己停車的位置？就像誰會忘記自己午餐吃過什麼？停車是自然下意識的動作，然而要記住位置，便得花工夫才能做到。就如停車塔或停車場，如果不稍用心記住樓層或車道號碼，發生找不到車的烏龍事一定會有，我也相信我並非唯一做過這種糗事的人。有人可能會說，這也不必要教練教吧？自己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考上駕照並不表示從此就會自動記住停車的位置，提醒是有必要的，並且要使記住停車位置成為一種下意識的習慣動作。
也許有時候人會記不住自己的停車位置，但總不會忘記自己的愛車長得什麼樣子。別人的車再好也不是自己的車，開不回家。我們可以有許多選擇機會，要停在這裡或那裡，但一台車子並非一件班尼頓的運動衫，舊了破了扔掉再買馬上有一件新衣那麼容易。如何保養車子又是另一個話題了，但如果車開出門去，不管開到哪裡，要記得你當初停的位置。
不管我們走到哪裡，要記得自己的樣子。
圖說：我家的鐵灰大犀牛 1997 Plymouth Voya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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